如果说古道是先辈用足迹在山间拓下的一行诗,石阶便是一枚枚有生命有灵气的文字。而其间的草木、石梁、亭台,大约是这首诗最好的注脚了。南岭古道便是这样由数百年前先民草创,一代代修缮、丰盈、涵养,却已荒凉失落在西天坪山下的一阙诗行。
南岭古道自里城村向上,由南岭脚上溯,山道草没,若不是几天前有村民专程开路,怕是草没过膝了。秋草离离,露湿秋衣。草木的披拂一旦被刀锋掠去,汁液的芬芳便重重坠入山地。古道像被时光深深掩去的一个秘密,在秋天的山里,因为草木的芟夷而一点一点显山露水。我们的脚印与八百年来山民的脚印重叠,我们在风中听有关他们的故事。这些故事在这样的深秋像是揭起一本厚书的扉页,所见虽微,所感却沉。
山道起首百余米便是一座山门殿,里面有怒目张牙的四大金刚,再行几十步,则见大殿,神像庄严,阒无人声,香灰冷火,像是荒废己久。据传大殿的屋后便是与铜山岩、德胜岩齐名的双狮岩。两石如对狮伏坐相望,只是被殿院所遮挡大半,不能揣度真容。
上山一路是竹林树影相伴,有寒莓串串朱红,是谁家璎络落凡尘,摘了入嘴是酸酸甜甜的小山货。紫珠累累珠冠一路点缀,秋天里的板栗熟透了,就掉在路边。走过去一扒拉便是一满掌。山间还有巨大的蘑菇,鼓胀胀的橡实,状拟圆锥的锥栗,一路上山可以捡个秋天塞满包。
南岭只是一条道,沿途有坍塌的凉亭泥墙半幅如“山”字立在竹林中。也有如浑沌初开的“石牛”当道而卧。牛背有一条折皱,据说是有人想平了岩石当做人们的歇脚石,只是石匠在錾石时火星四溅,似有血光,便不敢再造次,称此石有精灵仙气,不能再錾,于是“石牛”便随着有灵血的传说一年一年伏了下来。在山道高处回望,山道旖旎下行,尽头豁然开朗,在山脚延伸处阡陌交通,是秋天的田畴,如金波水漾,用同行的文友的话是:“金黄的颜色很丰收。”能把名词活用如此生动的,语言天赋不同一般。
竹林绿荫,山涧只闻水声,不见水色。只是水气隐隐略带寒意。一直上到山顶,水声竹韵便戛然而止,眼所见是秋林未染,斑斓未就的枝叶,像是小孩子涂鸦未均。枫树、橡树、山樱对着蓝天却自有一种好颜色。当空仰望,叶子有一丝通透,云翳之下,蓝白黄三色分明,秋色就这么不经意中映了满眶。下山的道一样是磕磕绊绊的山石铺垫,只是多了荒芜不久的田亩,田中山马兰头的紫花蓊郁,似不像秋天光景。
再下行便是晓峰村,一个空落落的村落。相较那些十八铁铺、伏虎隐、龙潭居冰臼时代的遗蜕,文友对一树老红豆杉的历史更为感兴趣。红豆杉原有夫妻两树,越八百年历史。村里建大会堂时母树被伐,用作了大会堂的门框。随着村人的下山移民,公树在继母树倒下六十余年后也弃世而去,空留下一声“可惜”的长叹。有人说,村口树有灵气,村庄不在,树也不存了。大约是的,在前上周行古道时也有这样一棵古树,因为拆迁,某一天就莫名其妙自己枯死。树养人,人亦养树。树是有灵的,大约我们人类不能感知罢了。
山下的瓦楞泥房砖墙干净,在秋色里,除了没有人声鸡鸣犬吠,与从前并无多大差别。老村子的生气还未褪尽。西天坪山上的水似从天上来,它流经小村还是清净无瑕。这样的村子,就像一户人家刚灭了灶台,锁了门去走亲戚,有余温,余热,像是你在檐下坐着,一不小心他们便会牵儿带女回来。这是怎样的一个村子,我似觉得无法描述,只是觉得,它不会消沉没落,至少在这几年,它还未被连根刨起,八百年的根脉还有生机,它还有生命的温暖。
村中有游人生了炊烟,只是在平地上搭石造饭。往上村走,一位老人在自家门口守着一个小摊,竹笋干、萝卜丝干、番著、鲜生姜,算是售出。他正吃饭,两叠菜,一碗饭,简而又简。问他,他说番薯两元一斤,生姜八元一斤,像是不愿意错过廖落的行人如我,他极力称,他的生姜很好的,吃了就知道了。没有胡哨的广告,这样一位老农人,这样一句话,便足以让人信服了。这里的山水,云雾曾滋养了怎样的高山云雾茶,下山笋,上塘鱼,刚出泥地的农作物必然带了此地山水的余韵,较它处来得滋味一些吧。
告别旧名隆垣、深坞坑,现名晓峰的旧村,想着,它能支撑多久呢?回首来处,一路走过,荒山野径,古道无人。不知从何始,不知从何止。只是,这十六里山道,深深山坳间,曾历经多少秋日寒?林染多少露?湿人几重裳?望着远处山线起伏,西天坪山无语,但见峰色青青。
作者:卢圣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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